【韩/周/王叶】横流22
22*
“你怎么睡在这儿了？”叶修问。
王杰希从床上坐起，视线从他换下来的湿漉漉的衣服上一扫而过，说：“我换了新床单和新被套。你没带伞？”
带了也没用。叶修钻进被窝里，回道：“忘了。”
王杰希关了小台灯，房间陷入黑暗。叶修睁着眼睛，他自以为占床就能睡，但不是的，他听着窗外的滴水声和偶尔车辆行驶而过的喇叭声，竟然数起了一只大眼儿两只大眼儿，数到一百三十只大眼他终于数不下去，只好点头承认这是叶修二十七年头一次，失眠了。
好吧，对，你现在睡不着，数大眼儿不行，来数数韩文清吧，一只韩文清两只韩文清……要被活活吓醒了。看来数谁都没用，现在应该起床，去开电脑，或者在阳台抽支烟，还是一包烟，烟味肯定很好闻，日子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才好啊，又不是精打细算的人，都这么较真干什么，太认真了吧，烦，真烦，不，等等，昨天提出的修改方案不行，得重来，还投票通过？一群外行投什么票，胡来，老陶怎么这副德行了，问题很严重，下次开会提一下？外面声音怎么这么大，好吵，窗户是不是没关，但是没风，去拉一下窗帘……怎么越想越多，闭眼睡觉，睡着睡着睡着——
“王杰希？”他尝试着喊了一声。
王杰希直接伸手按下了灯光按钮，下一秒就回应了他：“有事？”
“你怎么还没睡？”
“如果你少翻几个身，也许我就睡着了。”
又静默了小半会儿后，几乎在叶修向身旁靠过去的那一瞬间，王杰希撑床就要压过来，叶修连忙伸手一挡，赶紧说：“等等等等，咱们聊聊吧，聊一聊。”
王杰希将枕头竖在床头，坐起来靠了上去，问：“你想聊什么？”
“随便，什么都行。”
“盖被纯聊天？”
“咱们还没有过吧。”说得这事多么新奇似的。
“我打算换一张床，把你这边也换了。”王杰希很快进入角色。
“换床干什么？”
“不同年龄阶段该睡软硬程度不同的床。”
这么讲究？叶修不太在意：“哦，那你换吧。”
“我再换个书柜。”
“你那个书柜不是挺好的……你搞装修啊？”
“嗯。”
“你是不是太无聊了？”
“比你有聊一点点。”
叶修顿了一下，“说起书柜，我还有本书在你那儿？”
“早就丢了。”
“你缺不缺德，缺不缺？”
王杰希看着叶修把贴在他大腿处的头抬起来质问他，仿佛是认真的，样子倒装得像极了。于是他严肃道：“买十本赔你。”
“算了，快十年了吧？”
没有那么长。
王杰希放下枕头，和叶修面对面躺着。
他摇着头，要是十年也好，恰巧是个整数，可惜不是，哪怕是线上的交集加起来也没有。
很遗憾，十年前王杰希才知道网配这个圈子而已，他红得较快，一年多就蹿到排名前列，成了微草的王牌，所以代表微草参加那次年终聚会。见面之前自然也对即将见到的人有过各式各样的猜想，凭借网线两端传输的感觉，但他唯独没想过一叶之秋，而且是在嘉世全部到场而一叶之秋还未入席的前提下。
一叶之秋是常常不甩圈中策划的面子的，那些年在他的引领下嘉世一家独大，被粉丝冠以“精品”的代名词，现今还有许多人怀念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嘉世时代，而叶修是这个时代的领跑人，关键是全能，后期出身，配音亲自上阵，人脉又广，导演策划两手抓，所以人家高冷有个性，你还觉得真酷，但只有相处过后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。
王杰希没想到他和叶修的第二次见面来得这么快。
学校外联部拉了一家小学赞助，对方的要求是在校大学生要给小朋友们上几节教育课，这是学生拓展运动的一种，很久以前就约定俗成。王杰希作为学生干部自然而然地成了志愿者名单中的一员。最初商议为轮换制度，每人几节替换完成任务，总共两个月的时间，王杰希卡在一月末二月初，去的时候有一个班正在上课——显然这种赞助并不仅限于他们学校，他从窗口一晃而过，又因为钻入耳朵的熟悉的声音而后退了几步。门对着讲台，年轻的讲师直接坐在讲桌上，一群孩子围成一堆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，似乎都在期待他嘴中吐出的下一个故事。
据说现在的小学生忒难对付，他们什么都不信，也什么都不听，叶修初次进入课堂前还以为看着课本照本宣科就可以，没想到吃到恶果，无论他说什么怎么说，小孩子们要不然就是冷淡应对，“哦”完就问“然后呢”，要不就嘘他，当然也有捧场王，全程笑成一朵花，叶修说完一句就哗啦啦鼓掌——这种情况几乎是所有志愿者的开场，大多数课堂最后都沦为大学生和捧场王的互动，叶修可高兴不起来。起初答应苏沐橙替她报名参加，他姑且对这事比较上心，虽说不至于要教得多好，但每抛出一个问题都没人鸟你，任凭你在风中凌乱的感觉简直让人身心俱疲。
这个世纪的小学生绝不是用“小朋友们，XXX好不好呢”这种句式就能随意糊弄的主儿，叶修初战告败，而且是惨败，下课后拿烟的手都全是汗。回家后他看着韩文清，心想这样的都搞定了，哥信了你们的邪！他教的是美术鉴赏，二年级的孩子都六七岁左右，这个年纪谁管你是毕加索还是梵高呢，看得懂漫画就够了。可是老师们不得不把现代主义浪漫主义统统塞进他们脑子里，怪不得这种课都通过赞助分配了出去。叶修临睡前还抱着本《儿童心理学——成功家长的必备书》，韩文清拉过来看了一眼，评——什么玩意儿。
本来想把书丢开，末了韩文清又突然想到什么，直白地问：“你喜欢孩子？”
“BOSS只有在被干掉之后才会显得可爱。”叶修把书拿回来，随即十分感慨地看着韩文清，“幸好你不会生。”
就是欠收拾了。韩文清只得出这一个结论。
不过心理学也没白学，再到下一次叶修过去教美术，一开头就二话不说在黑板上画了个特别丑的怪物，说“这是我”，全班哄堂大笑，又画几个更丑的放在旁边，说“这是你们”，于是所有人都来反驳他了，叫着喊着“我们才没这么丑”。
“那你们来画画你们是怎样的。”叶修摆手，坐在讲桌上，不屑。
终于不用等着他们举手配合了，胆子大的已经自己跑上去，画完也不回座位，把叶修围着，让他来判。
“你们怎么都画得这么好看？”
“我们本来就好看！”熊孩子还挺不服气。
“嗯，对。”叶修敲着讲桌，“这就是写实主义。”
王杰希目睹这一切，不知怎么的笑了一声，前面吵吵闹闹的课堂竟然趁着这个空隙格外安静，于是极为正常的一个笑声变得尤其突兀。王杰希和教室里的小小孩们对视着，当他察觉尴尬想后退离开时，叶修一拍手说：“哦呀，这不是王不留行大大嘛，来给我们画一个！”
所有的偶然遇见都是生活施舍给你的惊喜，但想必叶修从不这么认为，对他来说，站在门口的是谁都一般无差。王杰希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喜，可他也说不清楚那种因对方没有把他忘记而产生的放松是从何而来。要知道，的确有一些人，明明你们都同桌吃过饭了，下次在街上遇见却都等待对方先打招呼，等着等着就撇头擦肩而过，又变成互不相识。
大概是叶修的身份带给他的参差感，他比叶修晚入圈，虽然也已经是大神级别，但资历这种东西，差了就是差了，时间不给机会也没有办法。毕竟在同一个圈子里，“一叶之秋”不仅仅是一个代号。而这个不仅仅是代号的东西，却是王杰希最初对叶修的全部印象。
王杰希对孩子也很苦手，不过意外的是他没有遭到太多的刁难，因为学生们有点怕他，这种怕源于他的威严，带着敬畏，使他拥有老师的绝对权威。不过他反倒觉得小学生不应该这么死板，自顾自地苦恼起来。课间叶修躲在角落里抽烟，看他这个样子就把那本心理学递给他。
“想拥有我这种活跃的课堂吗？”叶修笑眯眯的。
上课铃响，王杰希接过那本书，讲课的时候竟然走神——心中回味的全是那双眼睛，和细细的眼角纹。
那之后他频频失神，不被任何人察觉地心不在焉着，他的确做得很好，他的缜密帮他躲过了很多人的眼睛。可是，为什么要这样。为什么他怕被人知道，却不去抑制它。这个问题在看到韩文清的瞬间忽然有了解答，他被猛地一惊，像承受了什么巨压。无数的想法向他涌来，它们淹没他，窒息他，再充斥他。
那天阳光太好了，明亮温暖却不刺眼，韩文清靠在树边，那时还没下课，叶修把孩子们放出去活动，全都在操场上闹来闹去，弄得他班上的学生一个个地朝窗外瞅。他不可能注意不到这种异动，侧目跟着学生一起将注意力钉在外边。
那棵树离教学楼其实很远，在操场的西侧，而学生们在临近教室的东侧玩耍。叶修坐在树下，只能缩微为一个黑影，他把站着的韩文清拉来坐下，两人十分相近地倚着。他们在笑吗，在说话吗，在讨论什么呢。
他把视线收回，墨绿色的黑板近在眼前，拿着粉笔的手不由自主的划动——他原来想写的字此刻早已想不起，他一笔一划地写，甚至有学生喊他也没发觉。
“老师。”初始只有一两声。
他却数着其他，曾经不断听别人口中念着的一叶之秋，那个叶神不知什么时候变了个模样，代替了原先的印象在他脑海中扎根，等他回过神来，绿得反光的黑板上已经落下了“叶修”二字。
一二三，一二，一二，一二三四五六七，写完就是叶修。
怎么会是他。
“老师。”七七八八的学生都在叫。
王杰希这才有所反应，他握手成拳将字迹全部擦除，转身问：“什么？”
“你也让我们出去玩嘛！”
他闭了闭眼睛，将书搁在讲桌上：“去吧。”
孩子们的欢呼清脆响亮，然后宛如出巢的蜜蜂，成群结队地挤出小门。
王杰希走出教室，将身体置于阳光之下，他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闲逛，暖洋洋的，持续一段时间后脑门被炙烤得发疼，踱到建筑下方的阴影中。他环顾四周，意识到那棵树离他怎么这么近。
看到了太多不该看到的东西。
他抬起头遮住斜射而来的阳光，喃道：“最后一天代课了啊。”
“那是七年还是八年？”叶修又问。
王杰希给两个人拉了拉薄被，“你问这个干什么？”
“咳。”叶修躺平，“我主要是想问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。”
“没有。”
“确定？”
“没有。”
“我昨天遇到沐橙了。”叶修提醒。
“以前有，”有很多，王杰希再次关了台灯，“现在没了。”
自己琢磨着琢磨着就琢磨不出味道了，就这样吧，王杰希闭上眼睛，他翻了个身：“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吧。睡了。”
说得可真是轻松啊。
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狡猾了呢。叶修想。
不过也是，感情的事永远也无法设身处地，他不喜欢逃避，从来不喜欢，那不仅违背了他的真性情，还深深地伤害他的自尊，可自尊太虚无了，他只是不喜欢逃避。
叶修凑向王杰希，抓住了他背后的睡衣：“但我不会草率。”
那样会比逃避更加不可原谅。
